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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古动物博物馆辞职,这个90后选了一条不好走的路

2020-09-04 13:06:49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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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黎贡山关心长臂猿“拉便便”的人

  从中国古动物博物馆辞职,这个90后选了一条不好走的路

  ▲祝常悦。  组图均由“云山保护”提供

  ▲B2-阿嬷。

  ▲2019年春节,祝常悦(中)在基地和蔡叔、彭叔一起拍了张全家福。

  凌晨4点起床,5:30分从海拔2300米的基地出发,沿着植被茂盛、泥土松软,几乎无处下脚的“猴子路”钻进高黎贡山的深处,来到天行长臂猿过夜的树下,开启一整天的“蹲守”。这是北京姑娘祝常悦近两年来的日常生活。她的工作包括观察天行长臂猿这种濒危动物、人类近亲的一举一动——它们吃过什么、谁给谁理过毛,什么时间“拉便便”,以及处理“猿粪”样本、整理数据……

  没功夫刷手机、看电视,在基地,网络信号和电力都是近乎奢侈的资源。待夜幕降临,山里没有都市的霓虹,只有树上的鼯鼠眼睛黑亮,好像点起一对小夜灯,提醒树下的人,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时间倒退到两年前,祝常悦的生活是另一番模样。早上6点起床,搭公交赶地铁,汇入北京早高峰的人流,8点左右到达单位投入一天的工作。下班时间是傍晚5点,但加班查阅资料、翻译文献也是常事,有时走出单位已是华灯初上,门前巨大的恐龙雕塑俯瞰着晚高峰过后的西直门外大街,逐渐安静下来的城市别有一番景致。

  从车流滚滚的北京西直门外大街,到地处云南西北部的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手机导航显示,如果用公路连接这两点,最短的空间距离是3066公里。

  2018年10月,祝常悦辞去在中国古动物博物馆的工作,坐上了飞往云南的班机,换上深山护林员常穿的军绿色迷彩服和解放鞋,加入“云山保护”,开始了她“岭猿同旦暮”的野外护猿生涯。

  “长臂猿比大熊猫少,保护长臂猿的人比长臂猿还少”

  “天行长臂猿的表情包,送你。”得知记者要采访她,祝常悦用微信发来一个萌萌的表情。如果没有她提醒,记者会以为,那就是一只长着白色囧字眉的猴子,头型挺特别,有点像超级英雄电影里的金刚狼。云山保护的标志也是一只长相类似的“猴子”。

  长臂猿不是猴子。它们没有尾巴,数量也比后者少得多。如果你看得足够仔细,会发现它们的眼神更复杂,更接近满腹心事的人类。

  由于生存环境的退化和偷猎的威胁,中国野外确认存在的长臂猿只剩下4种,总数不过1400只;另有两种被认为已经功能性灭绝。祝常悦的主要研究保护对象,生活在云南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原始森林里的天行长臂猿,野外数量乐观估计已不足150只。按照保护生物学的定义,长臂猿被视为旗舰物种,是森林健康的标志,它们的减少甚至消失,预示着森林生态状况的严重恶化。但大多数人对它们的印象还停留于,“为什么要保护猴子?”

  “长臂猿比大熊猫还要稀少,研究、保护长臂猿的人比长臂猿还少。”在野生动物保护界,这是一个真实的玩笑。由于公众认知度低,长臂猿的物种保护工作长期得不到足够的重视;而祝常悦和她在云山保护的同事们,就成了比濒危物种还要“珍稀”的一群人,他们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且并不好走路的路。

  这种难走不只是比喻意义上的。长臂猿不是猴子,但祝常悦和同事们依然把日常寻猿、跟猿、护猿的路戏称为“猴子路”——很显然,这些行进难度堪比攀岩的进山之路,不太像是给人类准备的。

  祝常悦的同事饭饭,曾在云山保护的公众号上展示过她的一双鞋——那是一双欧洲运动品牌的黑色登山靴,后部偏上的位置印着展翅翱翔的苍鹰,但就在这个神气的商标下方,沾着黄泥的鞋跟缺了一块儿,已经和鞋帮完全分离,看上去像两条忽然搁浅在岸的大鱼,不知所措地张着嘴。

  饭饭今年3月加入云山保护,入职一周后,她跟祝常悦还有另一位同事一起到位于普洱孟连山林中的项目地进行空缺调查,用野外录音设备搜寻白掌长臂猿的音讯。这是一种学界认为在中国境内已经野外灭绝的长臂猿,但祝常悦他们不肯放弃。“我们不希望因为我们没调查到,导致‘白掌’被误判为灭绝。”因此,祝常悦总要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

  就是在这次调查过程中,饭饭那双登山靴“本来好端端的一部分被永远留在了山上”。一路手脚并用、气喘吁吁,还要时刻提防被树枝啪啪打脸,饭饭觉得山里“完全没有路”;让她惊叹的是,身边的祝常悦居然可以在密林深处走得“一阵清风如履平地”,还有精力随手拍下一条盘亘在落叶上的竹叶青蛇。饭饭还没想明白,常悦站长这种“地上无路,脚下有路”的境界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同事们都习惯称祝常悦为站长。她是2018年云山保护派驻板厂基地的首位执行站长,主要负责对以天行长臂猿为主的灵长类动物进行野外科研监测和保护。“刚进到深山里,走不好路、摔跤什么的,都太平常了。”站长本人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不过是来板厂基地这两年,慢慢“摔出来了”而已。

  “偷师”长臂猿,学走“猴子路”

  板厂基地位于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保山段,基地背靠的大片山林是天行长臂猿的“主场”。在高黎贡,林木的枝叶向天空和四面伸展、撑开伞盖,为它们提供闪转腾挪、跳跃摆荡的空间。攀援而上的藤蔓发芽吐叶、结出果实,各种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鲜花你方开罢我登场,保证长臂猿的口粮不断。但对于“初来乍到”的人类来说,这些无处不在的枝丫藤蔓就成了一条条缠脚绊腿、捆肘绑腕的绳索。植物带来的困扰还在其次,高黎贡山地质条件复杂险峻,那些塌方形成的石头沟更难下脚。

  不止地上有“绊子”,地下也有玄机。“树木在土壤里的部分,其实是相互交流的。”祝常悦不喜欢渲染自己所处的环境有多恶劣,讲起身后这片森林的一草一木,她的言语间甚至带着几分诗意,“它们的根是盘在一起的。”正是这些盘在一起的粗壮根系支撑着上方积累的土层,保证人们走过时不会一脚陷进去。但是有时土层达不到足够的厚度,问题就来了,“你前面已经有四五个人走过去了,等轮到你的时候,恰巧运气不好,你就会陷下去。”刚来基地的时候,祝常悦像这样摔倒过无数次;有一回,跟猿途中赶上山里风雨大作,短短25分钟之内,她三次跌进泥里。当然也受过伤,但她没有抱怨的习惯,只是变着花样地自嘲,有时会用第二人称,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你就觉得自己好胖,人家都没把土踩塌,就你踩塌了。”“不知道是镫骨、锤骨、砧骨哪一根发育不良,我无疑拉低了哺乳动物平衡能力的均值。”

  “不怕,摔一跤就长大一截。”蔡芝洪像慈父一样关照着这个跌跌撞撞的北京姑娘。他是来自保山本地的资深护林员,这片“自家门口”的林子,他已经守了20多年。和另一位资深护林员彭朝阳一起,蔡芝洪带着祝常悦一点点地熟悉和适应着这片山林的“习性”。

  她叫他们蔡叔、彭叔。从2018年10月底,祝常悦背着行李,第一次沿“猴子路”上到板厂的那天算起,连续两年的春节,她都是和蔡叔、彭叔一起,在高黎贡度过的。年三十儿烤着粑粑一起守岁,初一早上坐在基地的院子里拍张全家福,他们早已成了彼此的家人。

  被蔡叔说中,祝常悦真的一路摔打着成长,练就了行走“猴子路”的一身“轻功”。就像掌握了某种武林秘笈,现在进山跟猿,她已经能在仰头锁定长臂猿位置的同时兼顾脚下,判断出哪一步可以踩重些,哪一步不能踏得太实。

  天行长臂猿世代栖居在“仙气缭绕”的亚热带云雾林中,以树冠顶层为家,个个都是矫健的臂行者。它们几乎不下地走动,而是手搭树枝,在山的褶皱间接连上演空中飞“猿”。2017年,云山保护创始者之一、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范朋飞教授,带领团队为这个长臂猿家族的新成员命名时,灵感来自“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古训。而在高黎贡,这句话或许可以解读为,长臂猿在天上健“臂”如飞,地上的护猿人“自强不息”一路追随。

  时间长了,人也会从猿身上学到适应丛林生活的本领。“你在林子里走着,也得注意要领,比如说手要勾着树枝那样攀来攀去。”祝常悦说,每次成功“拿下”一片难走的区域,她首先是开心,其次就是纳闷儿,“刚才做的动作好眼熟,为什么?”回忆一会儿,恍然大悟,“别人可能不信,我就是在长臂猿那里见过。”

  如何和平相处?长臂猿也在试探

  祝常悦还记得,刚来板厂的时候,她的望远镜扫到了一只天行长臂猿标志性的白色眉毛。白眉粗厚,自带几分持重的仙气,配上高黎贡山林间缥缈的云烟,镜头里的长臂猿恍若隐居世外的道长。可没等祝常悦回过神来,这位“道长”就在她的注视下,手脚麻利地“拆”了一只小鸟送进嘴里——除了成熟的果实,植物的花、叶,小型禽类和哺乳动物也包含在天行长臂猿的食谱之内。

  两年朝夕相处下来,如今,祝常悦能根据季节的不同,准确判断它们的主要活动范围、爱吃什么、常“走”哪条路、会去什么地方……在她和同事们眼中,长臂猿从神秘的“道长”,变成了亲切的邻居。

  嫌B1、B2这样的学名太有距离感,祝常悦他们给基地的主要研究观察对象,一对天行长臂猿“夫妇”起名为“阿公”和“阿嬷”。两只长臂猿都已经有些年纪了,周身浅棕的雌猿阿嬷比毛色乌黑的阿公还要大些。天行长臂猿奉行一夫一妻制,阿公、阿嬷已经相守多年,还携手带大了至少两个“男娃娃”。孩子们长大成“猿”离开了家,只剩下这对“患难夫妻”相依为命,“阿公左手的指节断了,阿嬷也没有嫌弃他。她自己也有一只眼睛不是特别好,阿公还是每天很体贴地给她理毛。”祝常悦介绍起阿公、阿嬷,就像在聊每天都会照面的老熟人,“我在树下看他们‘秀恩爱’,‘狗粮’都吃撑了。”

  一天跟猿十几个小时,祝常悦每5分钟会低一次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下长臂猿刚才的动作行为,或是标记它们的食物树。除此之外,她要长时间保持仰头观望的姿势。或许是习惯成自然,现在一谈起长臂猿保护的话题,即便不在山里,她也会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下巴,好像阿公、阿嬷就在眼前。

  只要是在高黎贡,“如果你想知道长臂猿在哪里,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能给你找到。”在B站搜索云山保护,能看到许多祝常悦与天行长臂猿共同出镜的视频。镜头顺着她的目光向上仰拍,最终锁定高大的枝头,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探出来,化作追光,照亮了一个带着毛边的小黑点儿。作为观众,你要很仔细地凑近屏幕,才能确定那个黑点儿究竟是什么;而在屏幕那一端,祝常悦不拿望远镜,似乎只是随手一指,看,那就是长臂猿。

  祝常悦觉得护猿人和长臂猿之间有一种高级的情感交流,“不是单纯地觉得‘哎呀,你好可爱’。”她给记者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阿嬷和阿公在林中走散,期间遭遇了“隔壁小王”——一只和阿公、阿嬷比邻而居的单身雄猿。阿嬷很害怕,蹲在枝头进退维谷,它的面前是“小王”,身后是“两脚兽”护猿人。经历了几十秒的艰难抉择,阿嬷跳向了祝常悦,在她头顶的枝桠上蹲了下来,寻求庇护。祝常悦也本能地蹲下,贴近地面,尽可能地和野生动物保持距离。但阿嬷那一刻的选择,让她惊讶地发现,“原来不止我们在试探,长臂猿也在试探,自己跟人类,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和平共处。”

  如今的祝常悦能够自信地说,她对阿公、阿嬷,对“隔壁小王”,对所有生活在这片森林里的天行长臂猿,足够了解。而了解,是保护一个濒危物种的前提和基础。唯有足够了解,才能进一步探索人类的行为会对长臂猿产生哪些影响,才能找到那条和谐相处的边界。

  会说“猿语”,能闻“猿粪”,吃过“猿食”

  要多了解才算足够?祝常悦心里有标准。

  “它们一天叫几次?大概早上几点开始叫、你听到它们叫‘嚇呜-嚇呜’时,这是公的还是母的?叫‘诶哦诶哦’的,是公的还是母的?我们对物种的了解程度到了这样,才能回答保护层面的问题。”德宏州盈江县苏典乡,是天行长臂猿在云南省内的另一片分布区域。去年年底,祝常悦以护猿基地站长的身份参加了一场面向当地老乡的天行长臂猿保护交流会。轮到她上台分享的时候,她以很快的语速问了一长串问题。

  祖辈与天行长臂猿为邻的傈僳族老乡称它们为“甲米呜呼”,甲米在当地方言里是黑猴的意思,而“呜呼”就是在模仿它们极具穿透力的高亢叫声。特色鲜明的叫声是天行长臂猿的“语言”,很多村民都听过,但在祝常悦看来,想要保护濒危野生动物,人们不仅要听过,还要能听懂它们的“语言”,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诶哦诶哦’是单独一只雄性求偶时的叫声。‘嚇呜-嚇呜’是雌猿在发起鸣叫。”向记者解释时,祝常悦好像快速切换了“物种声道”,从清晰人声转为林间猿鸣。她那被少许南方口音柔化的京腔突然提高了几个八度,变得尖锐起来,模仿阿嬷“领唱”的叫法时,还掺杂着类似咯痰的全摩擦音。“天行长臂猿是比较严格的一夫一妻制,雌性在家庭里地位挺高的,鸣叫也通常由雌性发起。雌猿会提出一些很有指导性的意见,比如说它们要去吃什么、往哪个方向推进。”每次听到阿嬷的召唤,阿公都会不顾一切地赶来呼应,“有时候手里的东西吃到一半就扔掉,噼里啪啦地往老婆身边跑。”

  猿鸣中藏着长臂猿的社会关系,不起眼的“猿粪”则包含着包括DNA在内的更多物种密码。在云山保护,有专门的“铲屎官”和搜粪犬,板厂基地的门框上贴着春联,上面用毛笔写着“雨小坡缓盗猎绝 树茂果盛猿粪多”——都是护猿人最真挚的期盼。

  “‘猿粪’会从很高的树上落下来,颜色也不是很突出,你通过什么把它和泥土分辨开来?”祝常悦的回答干脆利落,一个字,“臭。”新鲜的粪便会有明显的气味,她对这种气味既习以为常又高度敏感。“颜色上以黄色或绿色居多,一般以纤维为主,有时候里面会有果核。因为从高空落下,所以经常是碎的,如果里面包裹着大的果核,就会形成一块或一团。”祝常悦形容起猿粪来完全没有心理障碍,她还曾经把一颗包裹在粪便中的买麻藤果仁抠出来洗干净,用火烤熟吃下了肚。“挺香的。”

  当站长近两年,祝常悦吃过30多种长臂猿的“口粮”植物,还用人类的语言为相关研究者描述过它们的滋味,同事们开玩笑,称站长为云山保护第一座“种质资料库”。祝常悦自己也笑,说这种乱吃东西的行为不宜向公众宣传,但她承认,“这就是野外工作者会做的事,因为你怎么能不好奇呢?就像神农尝百草一样,这是探索世界的一种方式。”

  不是特别能吃苦,只是找到了吃苦的理由

  去年6月到12月,因为基地的太阳能热水器频繁出问题,祝常悦洗了半年的冷水澡。开始是因为旱季气候太干燥,热水器上不来水;进入雨季,水有了,太阳又没了;好不容易凑齐了太阳和水,抽水用的柴油发电机又坏了……“点儿背”的事情接连发生,祝常悦倒也安之若素,“反正旱季太阳大的时候洗冷水澡还挺舒服的。雨季的话,山区的大雨有天然喷头的效果,跟猿回来洗不洗澡区别不是很大,反正身上都已经湿透了。”

  高黎贡的雨季漫长,道路湿滑,没办法把发电机送到山下去修。祝常悦和同事们决定,直接买一台新的,赶在天气条件转好时运上来。说来容易,但为了买这台新发电机,祝常悦拿出了搞科研的劲头去比较风冷和水冷、单相与三相发电机的性能差别,顺便“了解了一下柴油发电机的发明史”。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买柴油发电机,但她不能出错,“因为它那么沉!”往基地运的那天,四位护林员清早下山,尝试了各种办法、折腾了一整天,终于把这个大家伙绑在扎好的竹竿上,像抬轿子一样抬进了山。“辛辛苦苦弄上来,如果买错了,它不能用怎么办?!”

  发电机开始运转,看着花洒喷出了久违的热水,祝常悦居然没有之前预想的那么激动欣喜,“发电机坏了,再买个新的,这不就是村民们平时会遇到的一个很普通的问题吗?”那一刻,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山上的生活和这种生活附赠的困难。

  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困难的工作和生活呢?你是一个特别能吃苦的人吗?每当有人夸奖她放弃“轻松”的工作,选择自己真正喜爱的事业,她总会主动开口纠正,“我觉得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没有一份工作是轻松的。我之前的工作也很有挑战性,和我的专业也对口。”

  本科读的是历史方向、研究生阶段转向生物人类学,祝常悦在中国古动物馆工作可谓顺理成章。这座博物馆由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创建,在那里,她遇到了许多相关领域的资深专家。作为一个90后年轻馆员,她觉得自己被保护得很好,即便是在最手足无措的时候,还有领导和前辈“兜底”。

  “我一直相信,青年时代选择从事什么工作,有两个因素很重要:除了身边要有聪明有趣的人,还有一个,就是你自己要能做重要的决定,并且对这个决定负责。”离开研究所来到高黎贡,就是为了脱离“保护网”去寻找那个“重要的决定”。

  天行长臂猿是2017年才被定义的长臂猿新种,在那之前,它们一直被混同于生活在中缅边界的东白眉长臂猿。因此,有关这一濒危物种的研究保护工作,都是具有开创性的。“我们在云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生态保护领域积累一手的、独一无二的资料。没有人可以替代,如果我们不做,现阶段就没人去做这个事了。”祝常悦说,这种成就感是她克服一切困难的动力——她不是特别能吃苦,只是找到了吃苦的理由。

  她也找到了那个重要的决定。走过天行长臂猿常住的大部分片区,祝常悦对自己说,“我要去探究一件事:相对而言,什么样的生活环境才是最适合天行长臂猿的?”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此前在国际上没有人做过相关的研究。祝常悦也不敢确定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但她还是走出了第一步:她开始从食物树分布、树木植被状况等角度,对比不同已知长臂猿种群的栖息地,试图在其中寻找规律,“看看怎么才能让长臂猿活得比较好。”

  2020年,云山保护成立五周年。到今年10月24日的国际长臂猿日,祝常悦的护猿生涯也满两年了。脑袋里装着她的大课题,祝常悦依然过着每天早起跟猿、晚上捡粪回家的日子,做着最基础的统计、观察工作。上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对基地的运转没产生太大的影响,“无论有没有疫情,我们和野生动物都要保持至少5米的距离,因为你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畜共患病在你们之间传播。”

  疫情带来的更多的是思考,祝常悦有时候会觉得,国人对长臂猿,特别是天行长臂猿的物种保护问题关注得有些迟了。“天行长臂猿是‘中国猿’,更是这世界上唯一一种由中国科学家命名的类人猿。我们习惯于为奥运健儿赢得金牌而自豪,为载人飞船成功发射而欢庆,但很少为自己国家的生物多样性资源而骄傲和发声。”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这是祝常悦说的语气最激动的一句话。“不能把这份骄傲弄丢了!”她心里憋了一股劲儿,推着自己走更远的路、做更多的事。

  ■记者手记

  祝常悦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

  去年春天,她的同事李如雪在盈江县的拉马河发现了一具成年雄性天行长臂猿的尸体。德宏州林业局和铜壁关省级自然保护区邀请祝常悦对经过清理、漂白的长臂猿骨骼进行测量和检视,以便制成骨骼标本。

  测量过程中,这只长臂猿右臂尺骨中段的一处骨折让祝常悦特别揪心,“它不可能放弃使用任何一条胳膊,我可以想象在愈合的过程中它每一次摆动右臂都会带来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也会担心它的眼睛,“右眼眶上的骨折有没有伤及它的眼球?”这只死去的雄猿曾是一家之主,在有效面积不足0.1平方公里的狭小栖息地,努力地扛起五口之家的生活。现在它走了,祝常悦能想象,剩下的四只猿,日子也不会好过……检视结束,她爬到桌上,在这只天行长臂猿的遗骸旁静静地躺下,做最后的告别。

  和强大的共情能力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祝常悦对一切“煽情”和“捧杀”的警惕。

  问她加入公益性质的动物保护组织,是不是要在收入上做出牺牲。她笑了,“除非遇到特别勤俭持家的对手,否则我的积蓄应该不会比在北京上班的同学少。因为我在山里,实在没处花钱。”她的“经济压力”来自其他方面——基地的运转资金有很大一部分来自社会捐助,“捐款给我们的人,是真心对保护事业有热情、又信任我们的,所以我在执行某个项目时,会很担心没把人家捐的钱花在刀刃上。我总是会反复确认,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给保护工作带来真正的、直接的益处。”

  问她一路遇到这么多困难,有没有想要放弃的时候。她说自己早就知道这份工作会很难,所以她制定的策略就是划出上限,如果某一天遇到的问题,突破了设定的难度上限,她就放弃。结果一个个关卡走过来,她发现自己的上限一再被突破,赶路的脚步却停不下来了,“总觉得这么难都过来了,接下来应该也不会有更难的事发生了吧?”

  最后的最后,记者还不死心,想抛出一个升华主题的终极之问:你是否准备将长臂猿保护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她的答案竟然是:否。在祝常悦看来,公益保护行业是不能满足于维持现状的,每一天的工作都应该指向好的改变。“等我觉得已经不能为长臂猿保护做些什么了,我就会离开。”但是现在她不会停,她还要继续推进手头的大课题,为自己做出的重要决定负责。

  不知道为什么,完成了这场总是“出乎意料”的采访,我更加相信祝常悦说的那句话了——“我们应该能保护好自己的天行长臂猿”。(记者 雷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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